【荣霖】卿卿 九


出院后,那个许一霖阴差阳错用命换回来的小队长被荣石指派为他的贴身保镖,许一霖从此失去了单独行动的机会。

许一霖身形高瘦,小队长更是一根麻杆,笑起来满脸褶子; 许一霖好穿长衫,小队长终日一套宽大的西服,头上戴着荣家标配的黑礼帽;偏偏小队长奉了荣石之命每天对许一霖寸步不离,那画面别提多喜感。

对外,许一霖的身份是荣家副管家,专门负责荣石的起居内外,把索杰腾出来专心处理一大家子的事务。然而熟悉荣石的人都知道,这人哪里需要什么照顾,他不去管别人就不错了!何况还是许一霖,荣大少爷简直恨不得天天带着搂着抱着亲着——要不是许一霖那自带吸引日本人的体质,荣石没准儿早就付诸行动。

于是,许副管家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家里坐着,或是在保镖的陪同下去咖啡馆喝喝咖啡,等荣石一起回家。

许一霖又不是废人,时间一长哪里受得了。他尝试帮索杰分担些工作,没两天就被荣石发现叫停;想帮忙干些家务,抹布还没沾湿,那边小队长已经把地都拖完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帮你们家干活!”这天晚上,荣石一身酒气地进门,刚洗完澡就看见家里的小狮子气鼓鼓地坐在床上。台灯照在身侧,他坐在床头,被子掩在腿上,半是委屈半是郁闷。荣石的睡衣尺码比许一霖大一号,一霖穿着胸前空空荡荡,就算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也无法阻挡荣石隔着衣服想入非非。是以荣大少从来不肯给他添置合适的睡衣,以前的也全都被他偷偷摸摸地扔掉。

荣石径直扑上去,像条撒娇的大狗一样整个抱住许一霖。发梢细细的水珠碎碎地飞了恋人一脸。

荣石无法回答恋人的问题。只好用耍赖代替沉默。

他无法告诉一霖,现在什么都不让你碰,是希望在未来太长的岁月里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荣石,你抗日吗?”见荣石不回答,许一霖忽然正色问道。

彼时荣石正倚在一霖腿上,单肘支撑身体,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愣。

“如果你这些日子以来做的事情就是抗日,那我问你,以荣家目前的处境你都敢于反抗,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搭把手?是不是我不行,你嫌拖你后腿?”

“不是这样的,”荣石试图纠正一霖的话头:“你当然很行,一直很行。我只是担心你会有危险。”

人生在世几十年,但凡想做点事,谁又能说躲得过所有危险。“荣石,天下兴亡一事,匹夫有责在身。这个道理我懂。当此山河破碎之时共赴国难,本就是你我男儿应尽之责。我虽然没有你的能力,但也不至于拦着不让你去,甚至一点忙都帮你不上。”

荣石无奈了:“不是的一霖,不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你还想着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什么意外,我也许还能离开承德,离开这所有的一切,到一个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荣石的眼光微微闪动,不经意把他真实的情绪泄露出来。许一霖知道自己说对了。

沉默一点点压过,两人的呼吸俱在加重。好像谈话间那个未来真的就这么袭来,那个充满了生离死别的无法言及的未来,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摆在两人面前。

许一霖忽然微笑,眼睛里有如星光般隐隐的泪光:“可是荣石,我说过,我会陪你一辈子。既然是一辈子,我就不会少拿一分、一秒。”荣石也笑了,随即别过头。“我……”他的后颈悄无声息间被按住,头猛地被拉扯向下,迎接他的是荣石撕咬般的亲吻。荣石发誓要把眼前人拆咬入腹,完完全全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从这一刻开始直到生命终结,一分、一秒都不再分离。未来纵有孟婆汤,纵有奈何桥,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两个完全融为一体的人拆分开!

从那夜之后,许一霖慢慢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进出荣石的书房。他的前面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荣石和他都清楚;但既然已经决定要上路,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回首。

惟愿人间见白头。

这一日,荣石坐在书房里,翻看放出去打听许一霖身世背景的人搜集回来的资料汇总。大家干活都十分卖力,成果以厚厚一打事无巨细但十有七八充斥着各种鸡毛蒜皮的纸头为证,他们甚至还给捎回来自远在上海的明家的问候。

想起当年那个随父来选址时斯文稳重的少年,荣石还是忍不住想点头。若当年两家合作的兵工厂能落地投产,今日荣家也不至如此被动。再思及此,荣石仍不禁扼腕。明楼这小子,居然去了法兰西,果然是上海人,洋气。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是不是还记得当初两人说好要比枪的约定。

这么想着,荣石的手翻开下一份资料。民国某年某月某日夜,某地许家独子名唤一霖不慎醉酒坠河,幸得家仆认出相救,及明方安。有此意外者,传为家室不睦,心烦致乱云云。

这是一件被许家视为奇耻大辱而多方隐掩的事情,甚至一开始瞒过了荣石和索杰,这两人以为许一霖和夏禾真的是和平分的手。然而后来许夏两家当家人设计把夏禾送进清洁堂的举动终于让深藏在江南烟雨里的真相露出些许端倪,然后被荣家的兄弟们掘地三尺一般挖了出来。

那是一个荣石完全不了解的许一霖:对夏禾真心相慕,却在漫长的岁月里忍受着父亲的专横和妻子的冷漠;仅仅因为榭棠是个戏子,他就可以唱起十八相送,只要夏禾这位梁兄或可投来一眼;可惜许一霖不知道,夏禾要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祝英台。江南的巷子真的是太深了,深到隔着庭树和青瓦,这么年轻的人儿竟看不见任何属于未来的阳光。

许一霖,为了夏禾这个女人,居然敢跳河去死!

纸张几乎被捏碎,荣石浑然未觉。他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他并不是从小守着许一霖长大,他不能要求一霖没有任何过去。他是拥有现在的人,他应该看向他们的未来——那个许一霖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的未来。

他要许一霖的生死,可他却为了别的女人去死!

荣石一下一下撕掉手中的资料,纸片如雪花般散落。他站起身,慢慢向卧室走去。

卧室所有窗户被全部打开,呼啸的风从洞开的口灌入,厚重的及地窗帘在肆意的风中翻滚,拍打在贴满繁复墙纸的壁,应和小桌上摊开着而猎猎作响的纸张。

床边的许一霖僵坐着,腰背挺直,在深秋天地绵长的呼吸里直直看向前方,不知心中何所想。

荣石的手在把手上攥了又攥,终是把门关上进屋。

许一霖仿佛没听到般,没有任何反应。

荣石走过去,倚在正对面的角柜上,直视许一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咽了咽口水,刚准备开口,就听到对面的人说:“对不起。”

荣石一瞬间以为他是知道了自己生气的原因——他承认,若一霖当真如此,他真的可以立刻原谅他所有,所有的一切,只要一霖是他的。急剧攀升的心跳频率可以证明。

希望升腾有多迅速,破灭时就有多痛楚。许一霖说的是:“我翻了你的柜子。你让我找康源的资料,你只说在书桌那里。”

荣石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气氛就此坠入了冰点。

密林幽昧,你我明明相对而立,却好像从未认识过彼此。

索杰冒冒失失闯了进来。他最近很忙,自从荣石的起居彻底不用操心后他全部的精力都扑在“外务”上,一不小心就让那群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的家伙把汇总直接递到了荣石案头。等他终于了解那些里面都写了什么,他急得门也不敲立刻冲进二人的房间。

“出去。”荣石的声音冷硬而克制。

许一霖没有任何反应。

索杰看了看后者,一跺脚,转身出去了。

荣石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对许一霖说:“我们谈谈吧。”

许一霖依旧没有表情:“谈什么?”

“比如,你和夏禾为什么离婚?”荣石说出了这句话,却十分担心许一霖的回答,他担心他会忍不住把人从窗口扔出去。

然而许一霖没有想要回应:“我猜,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对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使一股恶气从他心头涌起,荣石以充满讥讽和报复的语气回问:“因为你不举吗?”

紧紧攥着手中的胭脂盒,许一霖盯着荣石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荣石,打人莫打脸,揭人莫揭短。”

同床共枕这么久,他应该足够了解这个人,他怎么可以如此天真,认为荣石会任由自己对许一霖的过去一无所知。

几回青衫泪恸,也换不得几回魂梦与君同。辗转千里,背井离乡,过去的生活终如梦魇,无论过去多少个日夜,也不会离去。

此身飘泊苦西东,笑指生涯树树红。
欲尽出游那可得?秋风还不及春风。(集句《牡丹亭》)

怔忡之间,许一霖的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

然而这些眼泪在荣石眼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番含义。

沉默地对峙。这是一场赌局,双方用刻骨的不舍与铭心的恨痛,赌两人厮守到老或各分天涯的将来。

许一霖知道,论耐心和定力,他从来不是荣石的对手。就算沉默,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独自安静地平复心中的伤口,再自己抹去脸上的泪痕。

看到他擦眼泪,看到他长叹息,看到他起身形。以为他终是要离开的荣石双手扶着膝盖,缓缓跪了下来。

当终于痛到无法呼吸,荣石恨不得把心揪出来,让它去死。

那么那么骄傲的荣石呵!当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前,许一霖的世界在这一刻天崩地裂。隔着三千里路的云月,许一霖只能也跪下来,从这一天起,他终于不会再想起那个在新婚之夜跪在夏禾床前苦苦哀求的自己,不再记得曾经卑微委屈到底也换不来一次拥抱的日子。

“荣石,如果你不肯起来,我会认为今日我只有一死,方可报你当初相救之恩。”

荣石抬起头,自己都不知自己眼中的茫然:“从头到尾,你对我就只想着报恩是吗?”

许一霖却皱起眉头,看向荣石的神情仿佛在问:如果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我信!”荣石没头没脑突然急急地答道:“我信。只要你今天说一句逝者不追,我荣石就不在乎所有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从今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

”一霖,我只要你说一句爱我。”

沉默。如许一霖曾无数次踏过的家门口的青石桥。

许久之后,许家小少爷长叹一声,举起手,将胭脂盒摔了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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